过了梦真桥,有两条明朝古道。一条五百年,一条六百年。在齐云山上,都属晚辈。道中,空无人迹,连落叶和飞鸟,也很难碰见。几句回响,从我的脚步声里,飕飕地漏了出来。

这回响,层层叠叠的,仿佛绕圈的麻绳,系满了我的心事。多年来,对安徽的情感,全来自于皖南。对皖南的眷恋,全来自于山水。而对山水的怀想,全来自于一个人。这几天,很冷,滴水成冰。如果不是有期盼,有思念,有先前的约定,我是不会深夜坐着火车,来到这片山里的。可一到冬日,群山都露出了骨架,变得萧瑟异常。接连几个夜晚,我不停地想,这些村落之中,残存的那一点点温度,究竟跑去了哪儿。

人的变化,总是很突然。寒暄、背影、离散,越来越多;肺腑、笑脸、相聚,越来越少。这些变化,从哪一刻开始的,我无法求解。天地之间,能与我们相守一生的,未必男女之爱,未必朋友之谊,倒是那些默默无言的山岳,待你年老时,依旧童颜以对。今天,就在今天,不管有没有人上山,我要独览齐云,要在缥缈仙境,过滤尘埃。

这山色,通体是红的。艳,但不俗气。亮,但不晃眼。倘若在我老家,在苏北的那个小乡村里,老人们一定会聚众议论,说它是天兵搬来的神土,或是王母娘娘的一截绸缎。我喜欢这样的色彩,像一指胭红,点活了黑白的古徽州。可齐云山旁边,还有一座更出名的山。几百年来,无论齐云多么浪漫、多么喜庆、多么风雅,它的光环,始终盖不过黄山。慢慢也就习惯了,做不成都市女郎,那就回归乡里,坚守自己的本分。这里很安静,没有车马,没有店商,有的,尽是田园牧歌,尽是出水芙蓉。

文人更喜欢这里。习字的、作画的、写诗的,大多好静厌闹,只有在这片山野当中,他们的灵感,才会随着清风,涓涓流淌。我能想像,明朝的某个傍晚,一群书家,偶遇象鼻岩下。他们摊开笔墨,为四周山崖,写满了行草。暮春的早晨,三五个画家,坐在香炉峰对面。他们左眼看看山峦,右眼看看田畴,一调颜料,便是万里风光。还有酒后的那个下午,一队癫狂的诗人,从登封桥,爬到了飞云亭。他们脚下,是静谧的横江,是一幅完美的太极图。

顺着文人意境,我一个人,在山中行走。路过三天门的时候,遇到了十年前的导游。那一年,我第一次上山。我曾问他:这山的灵性是什么?他说:是仙。我又问:何为仙?他说:人在山旁,即为仙。我一下子记住了他,也记住了这座山。的确,在山里面,无论悬崖顶端,还是峰岩拐角,处处有仙风,处处藏道骨。这种氛围,不仅与宫观有关,与洞府有关,更内在的,是与每一位道士的生活,息息相关。我很欣赏他们的细节,那些门当、楹联、窗格,那些铜环、石阶、雨棚,那些水井、菜园、茅屋,上千年来,一直秉承道教遗风,很少受到儒佛侵扰。

在山里走得越久,越寂寞。一边是方腊寨,一边是紫云关,下一步朝哪儿,我真不知道。坐在路口,想找人问问。可等了半天,连一个牧牛的,都没有。齐云后山,沉寂得像一名落难的游子,师长、挚友、故交,一切本可依靠的人,在绝望的焦点上,全都散去了。原来很多路口,不必等,也不能等,直起腰来,跨出这一步,人生便超逸了。

我边走边想,齐云山是孤独的,我也是孤独的。它是道的化身,而我,是不是它的化身呢?如果在山间,还能修一条小径,我愿意用我的骨架和温度,来垫一垫基石。那样的话,再过五百年,再过六百年,我都能陪在山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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